让美洲发现自己——“听” NobertoRinaldi 教授的讲演有感

肖俊

  “听” NobertoRinaldi 教授的讲演真是一次有趣的经历。虽然完全不懂他的语言,然而在我们聆听的那一时刻,便仿佛置身于那片梦幻和寂寞所包围的大陆。就是这美妙的音节,塞万提斯用它塑造了不朽的骑士,聂鲁达用它来吟唱情诗与绝望的歌,博尔赫斯 (Jorge Luis Borges) 用它构建的迷宫世界。由衷地感谢徐国栋教授为我们提供这样的机会,为了罗马法的学习,也为了西班牙拉美文学情节的满足。

  徐教授对拉丁美洲的民法理论的关注与尊重,让我想起了乌拉圭的小说家加莱亚诺的一篇散文,《让美洲发现自己》。他伤感而遗憾地说:“历史一开始就被误解了”,“ 1492 年,美洲是被入侵,而不是被发现。”他认为:“现在是让美洲发现自己的时候了。”文章中的那种自信,仿佛一个新时代的宣言,就像徐教授常引用那个阿根廷的教授说的“阿根廷不仅有举世闻名的牛肉,现在他的民法理论也开始向世界输出了。”

  尽管如此,在国内,阿根廷的民法理论也只是在徐教授的努力地宣传之下,近年来才开始为人所重视,正如徐教授被费尔南德斯所称赞的那样,是“认识阿根廷民法的第一人”。然而阿根廷的文学,二十年来一直都已经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导师了。 1974 年,《外国文艺》刊登了四篇博尔赫斯的小说, 1983 年他的短篇小说集翻译出版,时隔一年,先锋作家马原就开始模仿他的写作技巧并震惊了中国文坛。

  两相比较,真的会为法学界的幼稚和庸俗而惭愧,除了对现实的政治利益的谄媚与势利,对人类智力竟可以如此置若罔闻,宁愿顶礼膜拜台湾日本舶来的德国近代法学理论,也不愿意一品新鲜的阿根廷牛肉。

  费尔南德斯在讲演中提到, 15 世纪中西班牙曾有关于的美洲的土著人是否有灵魂的问题; 21 世纪也有人怀疑阿根廷的民法理论是否有价值的问题。由此可知,偏见在每个时代都是同样的。加莱亚诺呼唤的“让美洲发现自己”,便是希望人们摆脱对与拉丁美洲原始与蒙昧的印象,去发掘美洲自身的面貌。正是因为徐教授对阿根廷民法的理解与尊重,拉美才得以把他的尊严与智慧展现于我们之前。

  文学界对国内谁最早引录博尔赫斯的考证,目前尚未定论。较早又有影响的学者,似乎是可以追溯到钱钟书。早在上世纪七十时年代,他就在著作中多次借用博尔赫斯的言论进行阐释(《中国诗与中国画》《林纾的翻译》)。法学界当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他日民法史若是谈及拉美的民法理论在中国的传播,徐教授自是勿庸置疑之第一人。

  不过那位教授在展望阿根廷民法对世界贡献的时候,居然以牛排为典范,却没有提及阿根廷文学,真不知该夸他质朴好呢还是什么的。博尔赫斯才是阿根廷世界性贡献的最佳体现。他没有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但智利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聂鲁达却认为他是 “ 影响欧美文学的第一位拉丁美洲作家 ” ;他离美国十万八千里,一个美国文学的研究者却把美国文学分为博尔赫斯之前和博尔赫斯之后;阿根廷全国文化委员会曾拒绝授予博尔赫斯全国文学奖,到头来阿根廷文学在世界上的声名却几乎全是博尔赫斯一个人赢得的。

  博尔赫斯的影响甚至不仅影响了欧美的文学,对欧洲的后现代哲学也有着深刻的影响。福柯名著《词与物》就是受博尔赫斯一段百科全书的描写而受启发的(“博尔赫斯作品的一个段落,是本书的诞生地”);齐特尔曼·鲍曼承认自己的《荒岛》一书就来源于博尔赫斯的 《交叉小径的花园》; 当布鲁蒙伯格在《法兰克福汇报》发表一系列融评注、逸事、哲学故事于一体的文章时,评论家以为“其中最为精彩的华章足以与博尔赫斯的充满反讽的散文相媲美。”

  很想询问那位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罗马法的教授对博尔赫斯的感觉,除了因为博尔赫斯出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 Buenos Aires ) ,因为博尔赫斯的第一部诗集叫做《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激情》( Fervor de Buenos Aires ) 之外,因为博尔赫斯对中国古典文化的眷恋与研究(《外国文学评论》 1999 第四期曾有专文论述他的中国古典文学与思想的造诣)之外,还因为我以为博尔赫斯与罗马法研究至少有以下几种联系。

  一、追寻普适的传统

  博尔赫斯对于文学与本土化的理解对我们思考继受罗马法过程中地方性与普适性的问题是很有启发的。以下是他《阿根廷的作家与传统》一文中的几个很漂亮的句子,结合他的创作经历来看,确实很深刻。

  (一)“吉本在他的《罗马帝国衰亡史》里说,真正土生土长的东西往往不需要地方色彩。古兰经是完完全全的阿拉伯的书,然而其中却没有提到骆驼。只有一个伪造者才会在每一页大谈特谈骆驼。”

  (二)“民族主义者貌似尊重阿根廷头脑的能力,但要把这种头脑的诗歌限制在一些贫乏的地方题材之内,仿佛我们阿根廷人只会谈郊区、庄园,不会谈宇宙。”

  (三)“阿根廷的传统是什么呢?整个西方文化就是我们的传统,我们比这一个或那一个西方国家的人民更有权利继承这一传统。能够洒脱地,不带迷信地处理一切欧洲题材,事实上也达到很好的效果。”

  (四)“阿根廷作家出色地所做的一切都属于阿根廷传统,正如莎士比亚处理的意大利题材已成为英国的传统。”

  (五)“ 所以我必须重申,我们不该害怕;我们要相信宇宙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权利,什么题目都可以尝试,我们不能只用阿根廷的物事来限制自己,以为这样我们才能纯粹的阿根廷。因为,如果阿根廷化是我们的宿命,那么我们无论做什么,到头来一定是属于阿根廷的。若其不然﹐则阿根廷化不过是一种造假,一张面具罢了。”

  我想,每一个研究罗马法的学者,都会对博尔赫斯的传统观会心一笑,那种作为世界历史与文明的传承者的从容自若。

  二、古典材料的阅读和古典的写作风格

  与大多数作家不同,是书籍,而不是生活成了博尔赫斯的写作素材。他的写作从书中来,又回到书中。 博尔赫斯属于了那个古老的家族,在他们的系谱上,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名字:荷马、但丁、蒙田、塞万提斯、拉伯雷、莎士比亚 ……

  他不需要通过几个事物相互建立起来的关系写作,而是在同一事物的内部进行着瓦解和重建的工作。以最少说最多,正是他的伟大成就。

  三、词源学的热爱

  博尔赫斯十分肯定地说:“很少有几门学科比词源学更引人入胜;因为随着时间的进展,词的原义会发生难以预料的变化。变化有时几乎不合情理,以致一个词的起源无法或者很难帮助我们弄明白一个概念。”在他的小说中,他也时时展现这一技艺。

  四、多元的时间序列

  相信线性的时间观是牛顿为首的近代物理学的重大成果,然而博尔赫斯的时间之网(深受贝克莱相对时间的影响)却是 分散、平行、集中、交叉,形成了笼天罩地的幕席。“在时间之网中,有时几个世纪各不相干,有时有经过漫长的阻隔得以照面。”在博尔赫斯看来,只有写出了物品中对象的种类属性才可能达到永恒,从而穿越漫长的时间隧道,物种的不朽,促成几代人之间达成真正的相逢

  他提到波斯诗人海亚姆《鲁拜集》和他千年后的知己,英译者菲茨杰拉尔德“两人截然不同,如生在同一时代也许会视同陌路,但是死亡、变迁和时间促使一个人了解另一个人,使两人合成一个诗人。”不知到您在翻译优士丁尼的《法学阶梯》时,是否也有这种时光的交叉的感觉?

  博尔赫斯使用时间的花招包括构筑时间的迷宫(《交叉小径的花园》);通过记忆之河对时间可回溯性(这无疑是反物理时间的)的深入体察(《博闻强识的富内斯》);周期性的时间(《叛徒与英雄的故事》);停滞的时间(《秘密的奇迹》)。

  我相信这不仅是写作技巧和文本的无限自由。所有罗马法研究者都会自发地体会过到这种种迷宫、回溯、周期和停滞的时间。没有古董,没有线性的进化,对于不朽的物的种属的探求使他们跨越了个体生命的限度与古罗马的法学家真正地相逢。

  一个在罗马法门槛上张望的学徒,却在这里奢谈博尔赫斯与罗马法学者的联系,这是挺可笑的事情。我对此的辩解是,没吃过羊肉总还见过羊满山跑吧。天天守着一个罗马法学者,听他的课,看他的文章,总能够想象到那种气质吧。所以絮絮叨叨地说这么多,就是想对一个精通罗马法与文学而又对拉美有着深厚感情的人说,美洲的智慧是如此的令人神往,无论是法律还是文学,甚至还可以是法律与文学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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