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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与教授
徐国栋
在我之前来意大利的同项目者,回国后都成了“博士”,弄得我这个正儿八经得过博士学位的人很奇怪。是不是拉丁语族国家的大学生毕业后都是博士呢?我看过一本 50年代苏联人所写的书的中译本,作者引用了一个罗马尼亚的“博士”写的文章后,恶狠狠地加了一个注,说明该国的博士同大学毕业是一回事(千万不能与苏联的博士混为一谈)。国内有我这种疑惑的人肯定很多,不然在意大利读博士学位的中国人何以这样苦恼?最近在意大利的留学生中产生了一份通过国际互联网发行的电子刊物《意外》,主事者进行这一行动的动机之一是“很多人连意大利有博士学位都不知道”。刊物嘛,可以为意大利的博士正名。
来到意大利后,通过观察“博士”一词的日常用法,慢慢地品出了该词的意味。是的,按“博士”一词的第一种用法,我的“同项目者”都是博士。这里的博士是受过教育的年轻人的意思。用意大利谚语中的话来说就是:一个人到了 18岁,你就可以称他为博士。在学术埸合,面对一个吃不准其头衔的年轻人,你大胆地称他为“博士”好了,肯定没错。在这个用法上,意大利的“博士”的确成了灾,大学之内,“博士”之声不绝于耳,人人都是博士。第二种用法上的博士叫“研究博士”,是只有“一小撮”人拥有的头衔。入学考试淘汰率80%以上(但外国学生百发百中,只是不给奖学金,三分之一的“招生指标”留给外国人。我听过学了半年意大利语的人通过了意大利的博士入学考试的风雅故事),其难度从如下的故事中可见一斑:在乌托一大罗马法师资班,有一同学阿杜伊诺(Aduino)消失了几天,重新出现时神色激动,逢人就说有一个Novita'或News,即他通过了研究博士入学考试,得了全国第二名,罗马第一名。此后第二次见到他,他的激动并未稍减,又对我发布了一遍他的News。不过,同中国一样,研究博士也有预支的,还在攻读,八字才有了一撇,就自称或被称为博士了。
看来我这个博士相当于意语中用法的第二种,但我又是教授--教授这个词也易使人误解,来意前,老乔先生给我的信中称我为“教授”,我高兴不已,以为他的情报灵而快,及时改正了我的个人简历(上面写的是讲师),捕捉住了我在学术阶梯上迈上了新台阶的信息。来意后才知道,他对所有在大学里教书的人都慷慨地用这个称呼,实际上他用的是 Professore一词的本来含义,即教师。在意大利令人肃然起敬或望而生畏的,不是Professore,而是Ordinario(译为正教授正合适)。在国内报名参加第17届世界法哲学大会,我用的头衔是博士。到意大利后与会议组织者联系,说明我现在乌托二大当访问学者,他们马上称我为教授,看来用的是“教师”的意思。我坚持我是“博士”,作反面解释是我并非教授。我是来自缺乏硬通货国家的与会者,称“博士”,说不定可减免一些“会务费”什么的;称“教授”,就没有这种希望了。
在中国,我愿意人称我为“博士”而不是“教授”,因为中国的教授犹如下了酵的面团,有“发”起来的大趋势,教授是一个年资的概念,而博士是一个有一本专著垫底的含金量较高的概念。博士相对稀少,由于基数不大,尽管近年来不断有人拼命往博士这块面团中下酵,像当年“大炼钢铁”一样“大炼博士”,即使如此也发不了那么快。而且中国多年与外界不通往来,头一个来中国的政治家基辛格是博士,导致老百姓对该头衔有神秘感和敬畏感。但在意大利,如果我有自由意志的话,我愿人称我为“教授”而不是“博士”,因为在这里,博士,那怕是研究博士,都是教授的助手--说得难听一点,是为教授提包的--在教授身边侍候着,教授的指头一勾,他们就过来;教授吩咐,他们执行。教授与博士,是上下两个等级,工资差三倍,地位上的差距大概也是这个数。我观察到博士们经常练习勾指头,以便熬成婆婆后使唤媳妇用。
邀请我来意的老乔先生是 Ordinario。他的头衔还有:乌托二大法史研究部主任,该校的泛美研究中心主任,罗马法研究中心成员,乌尔都大学教授。按中国的标准,他是一个教研室主任。但他有一个博士,二--三个博士生当他的助手,用两个秘书。我来意不到10个月,亲眼见他主办了两次国际会议。一个教授或教研室主任能支配这么多人力物力,在中国是不可思议的。最叫我感到神奇的是,1995年9月25--27日,先生在罗马举办“拉美法系中解决民事争议的法律和替代补救的统一化”国际会议。9月5日--6日,他从乌尔都飞来罗马,布置一番,又飞回去了。他的助手们、秘书们通通运转起来,传真机日夜收送,电话铃不绝于耳。开会前的两个星期六,我亲眼见到三个秘书在加班。但9月24日,先生还未露面,我大感惊奇,第二天我才在会上见到他,28日他又飞回乌尔都去了。在中国办过会的人读到这里会说:“这怎么可能呢?”这是可能的,如果社会有分工,有层次(我避免用“等级”这个词)、有先进的通讯工具的话;如果与会者都比较富裕、开会都是为了纯粹的交流的需要,而不是为了改善生活、旅游一把,因而会议组织者能够做到不接不送、不搞旅游的话。有了社会分工,教授就是司令,是首长,他只要下决心,作决定。至于执行,自有军长、师长、旅长……班长、列兵等一大串人去干。我想不需我说明中国的教授不是司令,在从军长到列兵的序列中,能当个营长、连长什么的,就算不错了。有了开会者的纯洁的开会动机,会议就不会那么难以组织了。我诚心诚意地认为,如果中国的学术会议的参加者的与会动机能够纯洁一些,中国学者间的相互交流本可增加许多。如果我参加一个会,被安排到食堂拿着一个饭盆买饭,我不会觉得有什么不正常。
教授、博士、秘书,是先生所在的研究部的三个等级,层次分明而森严。三个等级的人,彼此称呼用“您”,问好用“ Buongiorno”,告别用“Arrividerci”。只有在同等级的人中,才用“你”,才用随便性的“Ciao”(问好与再见都是它)。我与博士这一层相处最多,大概属这一等级,正好是中间层次,对上下都用“您”;对内用“你”--按我对中文用法的理解,同辈中也用“您”表示尊敬,用“你”我觉得冒犯。同事对我所用的“你”是否有亲切感,我一直生疑(现在我已掌握了西方语言中人称代词的正确用法,因此,读到国内许多同行著作的后记,觉得很别扭。在这些鸣谢性的后记中,作者们差不多都把自己的妻子称为“女士”;把帮助过自己的非常亲密的朋友一一称为“先生”。这些很西化的先生们似乎不知道,按西方的习惯,直呼其名是最亲热的用法,现在的用法不过是表明自己与被谢者十分生分)--因此,“您”是兼用于比自己高的和比自己低的人的称呼。一旦等级确定,称呼就别嫌麻烦,教授称呼博士,必挂后者的头衔,必用“您”,以此类推。我瞧着怪累的,但教授们训练有素,在任何埸合,规矩不乱。
不错,教授是“老板”--这是中国留学生对自己的教授最普遍的称呼--但老板也负有相应的义务。我认为第一个义务是具有相应的水平、有想法,象一台工作母机,能正确地把整个系统带动起来。在这一点上,据我观察,教授就是教授,博士就是博士,没说的;第二个义务是每天西装革履,穿得整整齐齐。在暑假前的那段热天,这是对教授阶级和候补教授阶级(即博士)的残酷折磨,里面的衬衫整个汗透了,外面的西服照穿着,在这一点上,我庆幸自己是中国的教授;第三个义务是请手下人喝咖啡,教授必须与所有为他工作的人共进午餐,以营造一种一个工作小组的气氛。饭钱各付各的,饭后一小杯意大利苦咖啡则由教授掏腰包。有时共餐者达10人,教授照掏不误,其他人也是等着教授掏,没有像在中国人间那样,争先恐后的。
对如何称呼我这个既是博士又是教授的中国人,老乔先生肯定绞尽了脑汁。说我是教授吧,我拿的是研究博士的工资,在食堂以大学生的出价标准买饭,同大学生们一起听课,而且不能像先生一样地支配人力物力,还和博士们以“你”相称。说我是博士吧,我的确是中国的正教授,而且还是乌托二大的客座教授。我看到的先生的解决方法是:在我与他的学生共同听课时,称我为“同事”,这意味着我是与他同一等级的人;在他的手下人前,称我为“博士”,称我为“您”。这样比较符合我的实际状况,称我为“教授”只会使我难堪;在极小的范围内,--在最近他送给我的一本书上--他对我用“你”,看到这个“你”,我心头一热。
1995年10月5日
于罗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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