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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学意大利之二：走进法律系
薛军
比萨是一个非常小的城市，小到要去任何地方，步行前往都不会是件辛苦的事情。出于效率的考虑，如果有辆自行车，交通的问题就搞定了。我要去的比萨大学法律系，由于就坐落在城市的中央，要去那里格外方便。从火车站出发，穿过步行街 Corso di Italia ，就来到了阿尔诺河上的中桥（ Ponte di Mezzo ）。阿尔诺河从上游穿越弗罗伦萨，到达此处，又穿越比萨，然后就一头奔流到属于西地中海系统的第勒尼安海了。阿尔诺河及其两边的堤岸是比萨的灵魂之所在，也是非常好的休闲场所。当然，人认为好的地方，动物也会认为不错。阿尔诺河上经常有大群的海鸟，从入海口处飞来觅食，然后就站在两岸的石堤上小憩。它们几乎是等距离，一字排开，人去不惊，如同汉白玉雕塑一样，构成一道独特的风景。跟随这这些海鸟的行列，过中桥，左转，走几步就到了比萨大学的心脏：法律系。
为什么说法律系是比萨大学的心脏呢？因为法律系是比萨大学最古老的系，而且法律系所在的场所，曾经就是比萨大学的全部。说到欧洲大学的历史，现在的通说是意大利的博洛尼亚大学是西方最古老的大学（之所以加个限定语“西方”，是因为有些中国同胞认为中国古代的书院其实也是大学，因此，世界上最古老的大学应该是在中国。在我看来，这个公案真是无法了结，因为这完全取决于你如何界定大学。如果你硬要说孔子是一个大学教授，也没有办法反驳的），建立于 1088 年。这可是一项了不得的荣誉，而且是别人夺不去，仿不来的。该大学也是以法学研究起家。到比萨之后，我发现，比萨大学的人对此有些吃醋。按照官方的说法文件，比萨大学建立于 1343 年，比博洛尼亚大学晚了不少年。但根据考证，其实大概在 1100 年前后，比萨城就已经出现了一些法律研究团体（ studium iuris ），所以在法律研究上其实不比博洛尼亚晚多少。可是吃亏的就在于，这些法律研究团体一直是私人性质的，如同一些私人的法律夜校一样，他们一直没有去注册登记。而我们知道，中世纪的大学属于一种社团，其合法性来自于官方的特许状。比萨人一直拖到 1343 年才去办手续，申请特许状。因此，比萨大学的法定成立日期只能被确定在颁发特许状的那一年，其校徽就以特许状上的第一句话作为装饰：“ in supremae dignitatis ”（根据最高的尊严 … ）。
虽然我知道意大利人喜欢以历史炫耀于人，但是我却对比萨大学的这种说法抱有同情的理解。因为，从罗马法的《学说汇纂》的手稿传统来看，学说界公认的所谓弗罗伦萨稿本，其实是从比萨劫掠过去的。仅此就可以说明，比萨很早就有了罗马法学研究传统。大概在 11 到 13 世纪之间，比萨是雄据地中海的强盛的城市共和国。富裕的城市经济，当然能够支撑一定的学术活动。可惜的是，比萨人当时缺乏个心眼，没有及时办理登记注册手续，否则的话，嘿嘿，哪个的胡子更长，还真说不定啊。
转眼间就到了法律系的那幢楼房了。呵，多么漂亮的建筑啊！典型的中世纪的廊柱环抱，四周闭合，中间有一个大的天井的建筑。这样的建筑风格，在汉语里叫什么名字我说不上来，拉丁语中的名字好像叫 insulam ，类似于“岛”的词根。这样的建筑反映了典型的欧洲式——或者说是意大利式的——的社会风格。对外，它如同一个城堡一样，显示着其凛然不可侵犯的特征（每个人的家，都是他个人的城堡，看来这句话不完全是个比喻，而是有现实的物质依据的）；对内，它却是一个由四周的建筑合抱起来的公共空间。所有的房间和住处在这样的建筑格局中都处于一个平等的位置上，体现了某种平等和公共的精神。这与严格区分东厢房、西厢房，一个大院子被分为几进，几排，每排每进都代表着一定的地位和身份的中国传统建筑格局是不同的。穿过威风凛凛的大门，进入到院子里面，顿时感觉到自己被历史包围了。啊，正对面的房子就是伽利略曾经上课的地方！这个比萨人，难道就是在这个院子里面整出了那些改变了人对整个世界的看法的思想？可这个美丽的贵族私宅，其实并不那么宏伟和高大！它也就是三层楼的样子那么高，规模绝对不比中国的乡政府大院来得大。多个世纪的岁月的冲刷，已经使它略有老态，那些个立在磐石之上，支撑着整个建筑的天然石柱，已经因为长时间的雨水的侵蚀，剥离成下面细上面粗的模样，而地面的大块石料地砖，也因为无数人的踩踏而失去了棱角，有些坑坑洼洼。可是，就是在这样的建筑里，孕育了如此伟大的思想。这幢建筑也因为其中的人的伟大而显得那么自信，那么有内涵。
法律系的院子里四周的回廊上放有不少胸像。这是些对意大利的文化做出杰出贡献的，曾经在比萨大学长期工作过的教授的胸像。他们由校方设立，以资纪念。院子里面最突出的一个雕塑是为了纪念意大利统一时，大概是 1850 年前后，比萨大学的学生组成了抗击奥地利统治者的义勇军，开赴前线，在一个叫做 CURATONE E MONTANARA 的地方，进行了一次血战，许多年轻的学生战死疆场的事迹。但是，即使是这样的纪念，我也注意到，它是非常个体化的，特出个体性的，它不笼统地说是“比萨大学的优秀青年学生为国捐躯纪念”之类，而是把每个死者的名字，生卒年月，都铭刻在一个青铜板上。铜板下面，是一个铜雕的鲜花圈。为了纪念这次战役，比萨人把这幢楼前的街道也改名为 VIA CURATONE E MONTANARA 。
我早就知道，这个建筑的名字叫做 LA SAPIENZA ，意思是智慧的意思。意大利人总是这样的富有情调，他们喜欢为几乎每一个建筑取个名字，赋予该建筑以个性。这个法律系所在的院子，叫做智慧楼，这真是太恰当不过了。法学是一种智慧，这是西方法学传统的一个命脉，摸不准它，就会走入歧途。法律系叫做 GIURISPRUDENZA ，这个 PRUDENZA （审慎，深思熟虑，精通的意思）其实与 SAPIENZA 暗通款曲，表明了法学是一种建立在洞察人情，精通世事的基础上的实践性的学问。它与那种求 索 事物的真相（ verit à ），寻求事物本质规律的科学（ LA SCIENZA ）是不同性质的学问。可是，近代以来，由于科学主义的影响，法学的 SAPIENZA ， PRUDENZA 的特征被掩盖，法学已经成为 SICENZA GIURIDICA 了！此番改造，是对，还是错，这里面有大学问可做，还是留待另外的专门文章吧。
我久久在这个院子里面徘徊。因为这是一个我将在其中逗留一年的地方。我要建立与它的感情，我要期待它接纳我这个来自异乡，异族，异文化的人。不幸（也许是有幸）的是，我是活动于这个院子里面的唯一的中国人。对于这个闯入他们的“智慧”殿堂的人，他们会怎么对待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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