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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依伊诞生记

 

赵毅

 

2012年11月18日晚,参加完在湖南长沙举办的“宪政的源与流:中西比较的视野”研讨会,在长沙黄花机场送别回厦门的恩师以后,我也踏上了回家的航班。

妻子过预产期已经一周左右了,一周前入院。为了怕影响我学习和分心,详细情况母亲和妻子都没有给我仔细说过。在飞机上,还有一丝担心。也许,每一个即将成为父亲的人,面对一个即将来到这个世界的新生命,都是同样的感受吧。

一个小时以后,飞机就到达了贵阳。这座城市最近以“鄂尔多斯第二”闻名全国,据说修的房子十年都卖不完。但是,在法律界,吸引法律职业共同体目光的却是“小河水不清”的“黎庆洪案”。下机后,兄长和母亲早已等候在旁,母亲几乎没有变化,心情似乎还是愉快,兄长大我十四岁,已近知天命之年,两鬓不免多生华发。长兄如父,从第一次离开贵阳去南京求学一直到今天,无论是火车站还是机场,兄长的接送从来没有断过,对我的学业之路,从未有过怨言,心里之感激和愧疚难于言表。上车后,我默默递给兄长一条在长沙买的烟,兄长说,你买这个干什么,我什么都不缺。我说,这就是弟弟的一点心意。

从贵阳龙洞堡机场前往市中心非常近,车窗外是夜幕下朦胧的群山,以及山间各种在建的楼盘和房地产广告。母亲说,小弟,你的确应该好好感谢你大哥。你不在,你的事,都是他在管,连你的嫂子都有意见,说从来没有听说过小叔子老婆生产,大伯子管那么多的。本来我和你老婆就准备在我们区妇幼保健院生产的,离家近,也好照顾,结果你老婆又娇气,到区医院做完检查就说心跳过快,这下我们又都担心了,怕出什么事你回来怪我们。你大哥马上联系表姐,就搬到了省中医一附院。你老婆也真是富贵命,一到大医院住下,检查下来什么毛病都没有了。不知道今年怎么回事,生产的人那么多,到了医院只有大病房,旁边一个做生意的女人一直在哭闹让医生给换个单间,都不行。我们要求都没有提,结果晚上韩医生就来喊我们,把我们领到楼上,给了一个单间,还叫我们千万不要告诉其他人。一会你见了表姐和韩医生,也要好好感谢下。

车快到兄长家的时候,我想恩师的航班也应该落地厦门了,和恩师互相通报了平安,恩师还在叮嘱,最好是自然生产。兄长下车回家,把车钥匙还给我。我的心就像箭一样,恨不得马上见到我的妻子。母亲不断叮嘱我开慢点,而且好久都没有开了,不过贵阳市区之堵车也着实要命,想不开慢都不行。

 

 

医院离我工作的贵州师范大学就一站路,如果停车在自己单位是免费的,但我还是决定不要节约这点钱,而是直接开进了医院。见到妻子,看到平安的样子,反而无话。肚子虽然比暑假结束我离开的时候大多了,但也没有我想象中快要撑得爆出来的样子。母亲不断催促,去见见管床的韩医生,如果要剖腹产,就要签字。顺便把各种情况都问了。

想来我也不是一个特别负责的父亲,我不知道一个生产怎么会有“各种情况”,我的教育背景告诉我,这就是一个人类繁衍的自然过程,没有必要太较真。见到韩医生,很年轻,对人也不咸不淡的样子,直接就拿出一张表来,让我签字。

我曾经很喜欢的一个云南作家吉成有一句话让我至今印象深刻:生活不是小说。事实上,真正的生活比小说还要丰富10倍。看到这张签字单的时候我有一种如遭雷击的感受,里面列明了剖腹产大小病症和可能引发的风险数百种,我想此时我最能理解电视剧《心术》里那个面临即将手术的患者家属的心。他们看到签字单上的表情和此后的一系列哭闹,我看电视的时候哈哈大笑,此刻我却是如此的无助。母亲虽然很强势,家里什么事情都是她在管,但是在这件事情上,她很聪明,绝对是只会要我自己来安排。这时,她的话是:你是一家之主,你自己考虑好,出了什么事你也就不要怪我。

这个时候我已全无大学老师、律师、博士研究生等我所拥有的这些头衔所能体现出的睿智,我就是一个无知的小学生。我战战兢兢对韩医生说,真的可能出现这些严重的后果吗?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剖腹产不是一个已经非常成熟的手术了吗?不是平常生活中,大家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吗?

我不知道是我跟这个年轻的女医生不对路还是我们之间沟通有问题,她完全没有理解我问话的意思,没有给我一句我想要的宽慰。她不断地强调顺产是多么的好,多么的有利,她的面容闪烁着善良和医者仁心,而坚持在寻找剖腹产合理性的我,似乎逐渐在她的眼里成为了一个恶魔。我其实内心很尊敬她,我突然发现,她就是恩师“新人文主义”和“绿色原则”主张的践行者。恩师之道不孤!

最后她的一句话彻底击败了我。她用充满人性和怜悯的目光看着我,说道,看到你们这些人,我真的觉得好悲哀,在中国,人命真的好不值钱。

我回头对母亲说,我今天晚上回去好好考虑下。

 

 

现在的立场是:作为一家之主的我主张剖腹产,但是我经过韩医生的劝说(甚至恐吓),立场有所松动。我妻子没有生过,怕痛,从女伴中听说过各种各样恐怖的传说,也主张剖腹产。母亲彻底的两面倒,什么都可以,她不会拿主意,免得有什么差错到时候怪她。因为妻子娘家一个嫂子和她一个女伴可以在房间陪她过夜,午夜的时候,我和母亲回家休息。

下楼回到车上的时候,我给张旭打电话。张旭既是单位同事又是博士同学,还是我们里面的大姐,平时总是能以温文细语的感情宽慰处于各种人生问题的我们。当然,其实我更多想听到她对我剖腹产立场的支持。但张旭旗帜鲜明地劝我不要剖腹产。她说,没有办法的人才剖腹产,为什么不遵从自然呢?自然的东西才是最好的,小孩子也一样。

那么,为什么我强烈地希望剖腹产呢?一是处于学业紧张期的我,不可能无期限地在这里等下去。我是一个计划性很强的人,这违反了我的计划。当然,这个理由很自私。但是,还有二、三个理由。二是本来已经过了预产期,要是我的宝宝一直不出来,也会带来很多问题,到时候再来剖腹产,伤害其实更大。三是我妻子的恐惧。知妻莫如夫,妻子体型瘦弱,胆小,一直对自然生产有恐惧感,而这个宝宝似乎又体型相当庞大。就在这个医院前几天就出现过一例,自然生产到一半夹住了,生不出来,孩子几乎憋过了气,最后还是以剖腹产告终。四是长久以来科学观的培养。该医院毕竟是个三甲医院,我觉得出现问题的概率应该不大。妻子也很年轻,抵抗力很好。这样分析下来,思路似乎又顺了很多。还是决定行使家父权,定下剖腹产,只能以后再向恩师请罪了!
中医学院的出口和进口不一样,出口对应的是一条偏街,交费后我自然就拐向右边行使,很快就到了十字路口等红灯。奇异的是,红灯等了大概十分钟还不见转黄转绿。突然,我旁边的车窗一阵敲动声,我拉下窗门,两个交警出现在我的面前,礼貌地说,先生,请你出示你的驾照。

我一下子觉得懵了。我才开出来几米,应该没有任何违规行为吧,而且深夜这个十字路口出现交警也着实让人佩服。还好我的驾照兄长就放在车上,我找到递给了他们,他们看了一眼,疑惑地问道,你是本地人吗?

这个问题很奇怪,我说我是本地人啊。交警说,那难道你不知道这条街是单行道么?我恍然大悟,虽然我真的不知道。问题是什么都晚了。交警让我把车停到一旁。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具体处罚是开罚单还是扣车,我只知道单行道逆行是本市为治堵实行交通新政以来最大的一条罪状。母亲比我灵活,马上下车对交警说,同志,他真的不知道,他刚回来。母亲的话提醒了我,我马上拿出我的机票,对他们自我介绍说,我在师大当老师,这几年一直在厦门大学读博士,今天因为妻子生产刚赶回来,请你们通融一下。接下来,我居然在我的随身包里找到了名片,马上把名片递给两位交警。其中一位非常英俊的交警很年轻,马上被我说服了,然后对我努一下嘴,示意道:你向我们领导求一下情。我就继续给领导解释,我的小孩马上要出生,就在旁边的这个医院。可否看在要生小孩子的份上,通融一下。这位中年的队长模样的领导先仔细研究了一下我的名片,然后问:是真的要生小孩吗?我的母亲插话说,当然是真的,这里还有买的尿片。我说,请两位警官保留好我的名片,如果以后有什么法律上的问题或者学习上的事项,请随时联系我,我会一直感谢你们。队长的心松动下来,说下次一定要注意了。我和母亲不尽感谢。年轻的英俊交警晃晃名片,似笑非笑说道,恐怕以后找你的时候,你会不记得我们了吧,赵老师?

 

 

回家的路上我和母亲不尽感慨。母亲说,这两个警察也算是积德了。我说,这不就意味着明天我们的手术会非常顺利吗?聊到开心处,母亲说,到底宝宝生下来叫什么名字,你想好了没有?我说如果男孩的话真的还没有想好,女孩叫赵依依。母亲说,不如叫赵依伊,小时候她依靠你们,长大了你们依靠她,你们互相依靠。母亲文化水平不高,讲出来的话很在理。我说,那就这样。母亲说,男孩名字呢?我说,男孩名字就要慎重了,要贵气、大气,毕竟这个社会男孩承担的东西是非常多的。要不从这个角度,康熙乾隆都是我喜欢的人物,一个玄烨,一个弘历,从里面抽字。但是组合起来,似乎又都不满意。母亲说,要不就请你的徐老师来取名。我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徐老师是全国知名的法学家,肯定会给这个男孩带来好运。

到家就累趴下了。明天就可以见到你了。



 

2012年11月19日12点过,你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之前父亲和你的奶奶一直在房间焦虑地等待,父亲手上拿着一本《罗马人的故事》,却怎么也看不进去。还好,中间没有任何人脚步慌乱地进来,如果这样的话,即使父亲有一颗坚强的心脏,可能也承受不住。

1个多小时以后,自然的,平静的,和缓的,护士的声音在叫,2号房的家属过来。于是我就看到了你。你是那么孱弱,头发稀疏,眼睛微闭,肤色潮红。护士职业性地恭喜,说多么漂亮的娃娃啊。其实你漂不漂亮父亲已经无所谓了,只要你好好的在我身旁。当然,父亲非常担心你是否有任何地方不健全,父亲逐项地检查,你五官端正,身形正好,有小小的屁股。这个时候,护士还在逗我,要我猜你是男孩还是女孩。父亲怎么猜得出来,因为无论你怎么样,父亲都会爱你。最后,护士告诉我,你是个女孩。

我之所爱,那么你就是赵依伊了。你生下来7斤重,算是一个体型庞大的女婴了。你应该感谢父亲给你提供的生活条件,让你可以得到充分的营养。不过父亲发现,你似乎对来到这个世界还非常不安,你警惕地看着你的父亲,以及一切围观你的人。

你的太阳穴两边都有很深的红印,可以想象你从母体中分离的时候是被主刀医生狠狠拽上来的。尽管护士一再解释没有事,很快会消,但父亲和你的奶奶仍然非常担心和难过。父亲一路跟随你到洗浴间全身被洗干净,然后穿上小花衣,父亲就把你推回了你到人世后的第一个家——贵阳中医一附院11楼2号房。以后我们就相依为命了。

 

 

妻子被推回来的时候,全身大汗淋漓。我问她疼不疼,她说疼。她知道是女儿,眼里闪出无尽失望的眼色。我说,女儿才幸福呢。我知道是女儿以后,我全身都瞬间轻松下来,我完全被解脱了要把一个男孩培养成顶天立地的道德责任。给众多朋友发短信,得到的都是“招商银行”的祝福。给恩师打电话过去,恩师听说是剖腹产的,很失望,但听到母子平安,又是非常的宽慰。很快,罗马法教研室上就出现了恩师的祝福。

给赵依伊主刀的是被称为“贵阳第一刀”的某医生,刚被中医学院从妇幼保健院挖过来,还是表姐亲自去请的,才答应给我们做。但基于太阳穴上的伤痕,母亲显然极其不满意,到了第二天,这种不满达到了极点。因为赵依伊出现了抖动的现象,除了睡觉和吃奶,其他时间一直在抖动。也许是房间太冷,也许其它原因,她一直在抖动不停。医生说不出个所以然,在我们的要求下,她被不时地送到观察室。母亲冲动之下,差点想去找那个主刀医生评理,是不是做手术伤害到哪里了。还好我有理智,被我制止了。妻子说,做手术的时候,她朦朦胧胧听见,医生们还在约着,手术完去哪里打麻将。

但是我的心也如刀绞,因为我清楚地感受到女儿那种抖动中散发的不安,也许是因为来到这个充满了污染、灰尘和细菌的社会。嫂子来看望的时候,我说当时一生下来就把她抬回我们大人住的房间,是不是不妥。嫂子笑着说,她都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了,你这些担心还有什么用呢,她要去学会适应。

同事也是厦大同学王晓君很快也要待产了,她们也慕“贵阳一把刀”之名想来这个医院。来看望我们兼探听情况的时候,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把赵依伊在这个医院受到的委屈说出来。在母亲逼真的表演下,她们全家对“贵阳一把刀”的崇拜马上烟飞云散,彻底打消了来这个医院的念头。在这个医院任职的表姐也来看我们了,我强压着母亲不准她说话。大哥知道表姐来看我们的消息很高兴,他说表姐一贯以势利而著称,她来亲自看你说明她还看得起小弟你。母亲处于不高兴中,对此嗤之以鼻。我说出院了再感谢表姐吧。

谢天谢地的是,赵依伊的生命力很顽强。几天后太阳穴上的印子消了,抖动情况去了几次新生儿监护室并注意保暖以后也几乎没有了,喝母乳也适应了。我可以开始悠闲地在房间的沙发上津津有味地看罗马人的故事,妻子娘家照顾的嫂子觉得我不够关心人,叫我不断做这做那。母亲不高兴了,私下对妻子说,你不知道给你嫂子解释一下,你老公是读书人,从小就不做这些事的吗?
是的。这就是做父母的滋味。孩子的一切都揪动着父母。母亲对我如此,我初为人父,也体会到了这种滋味。正好此时出现贵州毕节5名流浪儿童取暖被烧死的事情,毕节与贵阳并不遥远,已为人父的我对此的心痛和感受又是一种不同。罗马法教研室上很快出现了恩师的愤怒之言。的确如此,我的女儿幸运在有我们这样的父母亲人,能幸福地从出生开始就洋溢于浓浓的爱中。我们不需要依靠任何人,生产花了近万元,由自己一力承担,不知道社保状况,可以预料不可能有任何单位补助。推己及人,没有父母的该当如何?国家、社会和单位,谁能承担一点?我突然想到,医院离我供职的大学很近,但是,单位给我的功能就是一个免费的停车场,在这段时间,每天一早来,一晚走,完全没有想过停留一刻,除此之外,感觉不到自己是个有工作的人,自己发生的一切都与单位无关,完全没有一种单位的归属感。小时候,在母亲工作的煤矿生活,虽然远离城市,却洋溢着浓浓的人情味。现代社会,把人“物”化了,这也许才是悲剧的根源。

出院的第二天,赵依伊看我的目光已经不再陌生。我却要重新踏上往厦门的求学之路,我相信她有一天一定会理解,她的父亲是多么希望她为之骄傲,又有多么的爱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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