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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姨父姨妈
胡雪梅
去年春节回家过年，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我的姨父姨妈依偎在一起——而且是紧紧的！
那是正月初二，按家乡的习俗这天是我们兄妹们去母亲娘家拜年的日子，由于生涯漂泊，我已经三年没有去了，这回决定一定要去。我们一行8人开了两部小车，我坐在小哥开的宝马x6的副驾驶座上往前行驶，小时候我们要艰难步行3个多小时的路程二十多分钟就到了。车从水泥路上一转弯刚拐进那熟悉的乡间泥路，我一眼就看见了窗外右手边有两座新垒起的还没有立碑的土坟堆，紧紧地紧紧地挨着——我的泪立即涌出！尽管没有任何人告诉我，我已本能地猜到，这就是我的姨父姨妈，我那已经三年没有见到的姨父姨妈！返程的时侯，再过那两个紧紧相连的小土堆时，哥小声对我说，那就是姨父姨妈，我应到：“我已猜到了！他们终于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哥无言地点了点头，而我的泪却忍不住再一次涌出！——泪眼模糊中，我的姨父姨妈那凄楚、奇特、纠结的感情生活像电影镜头一样再一次在我的眼前飘过。
我姨父的家庭解放前是某个县城的生意人家，据说那里有半边街是他家的。解放后，所有家业被没收，父母亲被镇压，他流落到了我母亲娘家的这个地方，并娶了我的姨妈。不知是为了固守他曾经的工商业者的身份还是为了对某种行为的无言抗议，他一辈子恪守一条规则：绝不下水田，也绝不去生产队劳动挣工分。记得我小时侯去他家，发现也有不少时候他会在家人及生产队其他人下田或出工后，拿着锄头或铁锹去自家的菜地和果树林，把那些菜和果树侍弄一番——当然，他会在家人和其他人收工前回到家中，然后放好工具洗干净手脚，显得非常悠闲的样子。没事的时候，他经常让我搬一个小凳子坐在他的身边，给我讲些薛仁贵征东、三国演义之类的故事，讲到高兴处，他自己会兴奋得哈哈大笑、声振屋脊，我却常常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那么开心；讲到悲伤处，他会拖着长音高声而悲凉的大叫一声“我的个妈也！”而我也常常不知道为什么他会那么难过！
那时候，在农村，男人不下水田种粮食、不去生产队劳动挣工分，仅靠我姨妈一个女人下田劳动和出工挣钱养活有六个儿女的全家，那日子该有多难啊！我姨妈的辛苦与委屈一般人是体会不到的，但儿女们心中有数。所以，在我姨父家里，我姨妈除了日常生活中必须交流的话外，如吃饭了，那个东西在哪儿之类的，不会和我姨父说其他任何话，而我的姨哥、姨姐们，我也从没听谁叫过我姨父一声爸爸，更没人主动和他说话。所以每次我去了，我姨父都显得特别高兴，因为我有耐心陪他说话。记得从我很小能记事时起我姨父与姨妈就是分居的，这一点确实与别的家庭不一样，我父亲曾经轻描淡写地对我解释过，姨父旧社会是工商业者，所以不肯下水田、不肯去生产队劳动，所以姨妈还有小孩都对他有意见。但所有这些，小时候的我都没有往脑海里去，因为姨父、姨妈，还有姨哥、姨姐他们都对我很好。所以，小时候，放假去姨父姨妈家住是我最向往的事！
后来我长大了，读初中后除了过年去就不太去了，大学毕业后连过年也去得少了。后来关于我姨父姨妈的事多是从兄妹们处断断续续知道一些的：知道他们后来孩子们大了，自己都盖了房子，我姨妈和小儿子一起生活，姨父自己一个人在一间小屋里住。80年代开始，我姨父终于得以重操旧业，贩了点儿童玩具在镇上的路边卖，有几年曾经做的很好，收入据说颇为可观，但再后来年纪大了，做不动了，只得回家养老。前年下半年，我的小哥出差路过上海，告诉我姨妈病了，不知能不能挺得过。等到过年回家时，哥告诉我，姨妈在他出差到我家后的二十多天就去世了，姨父一个月不到也过世了，因怕我难过，他们没有告诉我。去年过年，我想无任如何得去母亲老家拜年，得去看看快80岁的两个老舅。车一进村我就看到了那两个连着的新坟，尽管没有任何人告诉我，但冥冥中如有神示，看到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那里面长眠的正是我的姨父姨妈！
细想想我的姨父姨妈的一生，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中国普通农民，但我的姨父却有着无比执拗的性格或者说的好听点，有着无比执着的精神。因为，他老人家用一辈子绝不下水田、绝不去生产队出工劳动挣工分的方式，表达着自己对被强制性改变原来的身份的抗争。然而，很显然，这样的抗争对改变自己的命运根本没有任何作用，但却给自己最亲的人——妻子、6个儿女造成了深深的伤害和痛苦。正因为此，我的姨妈和姨哥、姨姐们在我的姨父生前一直不肯原谅他，所以，直到死前，我的姨父都是孤零零一个人生活——儿女们除了承担赡养其生活的义务外，没有谁愿意亲近他，而我的姨妈则一直和儿孙们住在一起，得到了儿女们双倍的尊重和孝顺。记得我最后一次见到姨父还是三年前的拜年时，当时，看到82岁龙钟老态的姨父，裹着一件褴褛的棉袄，孤伶伶一个人抱着头靠坐在一堵土墙边晒太阳，握着他枯瘦干瘪的双手，我禁不住泪如雨下，弄得陪伴在我身边的小姨哥十分尴尬！
我的姨哥、姨姐们在我的姨父死后终于选择了将我的姨父姨妈合葬在一起——不知这样的安排是我的姨妈去世前有交代还是我的姨哥姨姐们自己的意愿——终于原谅了我的姨父！总之，不管怎样，我的姨父姨妈现在终于能够像其他一切正常夫妻和情侣那样相依相伴，而且是永远!!!
我想，那覆盖在他们坟墓上的黄土应该已经彻底隔开了这尘世的一切：我的姨父在另一个世界一定不会再想起他曾经的身份，他一定会像一个正常的男人和丈夫那样照顾好我的姨妈——在我的姨妈去世后不到一个月我的姨父就无疾而逝，估计他老人家想的就是能早点赶上我的姨妈，以便能好好地保护她、照顾她！
我想，在那个世界里，我的姨妈也一定会原谅我的姨父，因为，我的姨妈是那么善良，而且他们还一起孕育过6个儿女！
愿你们永远安息——我的姨父姨妈！
2010-11-29日初写
2011-11-12改定
（于上海松江大学城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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